御书房 - 经典小说 - 【水浒传】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在线阅读 - 杨志酸解英雄结,颦儿娇谑好汉情

杨志酸解英雄结,颦儿娇谑好汉情

    

杨志酸解英雄结,颦儿娇谑好汉情



    却说鲁头领翌日赴约。林黛玉无事可做,正盼着他来。鲁头领一番开导,两人你言我语,相谈甚欢,不在话下。恰逢杨志也散步至此,见智深如进自家般熟练地扯开脚步,一直迳踅入闺房里去,几个时辰不出,他自然闷闷不乐。

    杨志坐立不安,煎熬半日,又收手收脚地去看竹院,确认四下无人,才扭捏着敲了几下门,却半晌没得回应。杨志冷笑,摔开门环走了。夜间,趁没人注意时,拦下一个常去看林黛玉的女眷:“她为什么不开门?”那女眷也疑惑:“林姑娘说她今儿好多了,可能出去寻姐妹去了吧。”杨志低了头,自己冷着脸嘟囔:“俺看是用不找寻姐妹,自有哥哥去寻她。”把女眷听得更怕了:“大王,你要找她时,直说不就好了?”杨志还埋着脸,一面转身离开,一面怔怔自语:“对啊,要较劲直说不就好了,偏恁地针对洒家,又没做甚么欠他的,俺就指望个心安,也指望不成,想拿他来出口气,又敌不过……”声音随着脚步越飘越远了。那女眷在原地目瞪口呆。

    杨志回去后总睡不着,觉得心头空空的,但又莫名沉重,压着他闷得难受。他只盼望能编排出个合理的性起的理由,好原地发疯一场,无奈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恐丢了面子,只能憋在胸膛中,失眠了一夜。天刚放亮,两眼闷火,满脸晦气,拽着脚步又去围着竹院徘徊乱转。整整一日无人出来,又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第三日,却在竹院前面看到林黛玉穿一身粗布衣裳,不点胭脂,不饰朱钗,正和曹正娘子挽着手臂慢悠悠走着。那杨志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她小猫步挪到跟前,佯装偶遇,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你知不知道俺最近在找你?”那曹娘子对他行礼,他也叫了声嫂子。

    林黛玉是从不向两个山大王道万福的。她笑道:“我们这些女人家,能知道什么?仁义忠厚这种粗显的大道理,尚且搞不明白,怎能明白杨头领的细心思?”   还没来得及搭话,又被她抢先:“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知道杨头领还要强调哪一件?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跑来这里要问什么?慰问一无所知的失智弱势人群么?”杨志被气得半死,奈何下唇都咬破出血来,也答不上一个字,只得转身跑了。

    曹娘子笑道:“姑娘未免对他太刻薄了,日后要是计较起来,怕是不肯放过你。”

    黛玉笑道:“jiejie,是他先欺负我在先,你我应该一条战线,你怎么反倒为他说话?”

    曹娘子道:“杨头领为人是好的,至于一些小过节,就放过他吧。”

    黛玉道:“他不直得便骂人,还要打呢,坏得很。”

    曹娘子道:“慈不掌军,仁不领队,那些是爷们儿之间解决问题的方式,又不曾用来冒犯我们,meimei应当分明白才是。杨头领为你痴呆了好几日,姑娘这般计较过往的小摩擦,太不是道理了。”

    黛玉道:“难道他没有冒犯我么?他不记得了,我可记得清。今日呵斥女人家能懂什么,怎知明日会不会在女人家手里栽倒?他把我当作好拿捏的,只想拿我来解闷儿,我难道还要给他说好话?”

    那妇人道:“凭他说了什么,冒犯了什么,他终究是头领,是这座山的主人,是我们上头的,况且他也给姑娘吃的穿的,不是么?到底是大王对你的恩典和宠爱。”

    黛玉笑道:“就算是做了这大宋的主人,也不过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变不成哪吒。若是哪吒来了,我倒真怕几分。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再好的我也不要它,宁愿就穿jiejie送的这身。这些人把好的全给了自己和身边那群,剩下不好的才回来发泄给女人和下人,你还当是恩典,还觉得涨脸呢。他只给鲁头领看好脸色,单把坏脸色那一面摆给我看,还赖我是个女人家不懂他。你能接受这样的宠爱,我却不能,我宁可被藤条抽死也不受这口气。”

    那妇人听黛玉嘴里始终说不出一句软话来,也就懒得再说这事了,悻悻笑道:“姑娘的嘴真是比刀子还厉害,我说不过。既然杨头领没有优点,那姑娘准备何时再找机会联系叔父呢?”

    黛玉笑道:“杨头领明令在身,谁敢助我私通?他是个拎不清的人,独自一个怎过得难关?且让我去说两句。”说着,竟顺着杨志离去的路线走了。

    却说那边杨志径直奔到宝珠寺大殿上,一时性起,调过朴刀杆就要冲寺内物什乱打发疯。发作过去后,望着遍地狼藉,后劲涌上心胸,不禁发悲,寂寞代替了方才的愤闷。他登时脱了力,朴刀从手掌握起的缝隙间滑走。刀落声起,倒似在提醒他:有人要追上来了。不,确实是有什么在后面追赶他,倒不一定是具体的人。当初在黄泥岗上,他和这位神秘的追逐者打了照面,并险胜一筹,避免了跳崖寻死的结局,但他比谁都清楚,这其实只是侥幸罢了,追逐者还未被彻底撂下马去,还在跟踪他,一旦松懈,便会被瞬间追平。是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种熟悉的迫切要自杀的心态又从阴暗的角落翻滚上来,并且转眼间就快要淹没他。

    平时那些不特意提起就不会斤斤计较的耻辱的经历,这时候一一在他脑海里详细地排布展开:杨家没落,无父无母,孤独地在关西流浪,这也失败,那也失败,这个事成不了,那个事也成不了,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这个也没有,那个也没有,什么都……对了,还有女人不是么?不,等等,她只有林教头这个叔父了,那婚姻大事就是林教头作主了。完了,完了!知道是他强jian后,林教头怎么可能允许?唯一的救赎也断了。而且,在二龙山上又能有什么出路?一辈子做山大王,最后以强贼土匪的身份死去?老死,病死,还是被官兵杀死呢?辱没祖上威名的青面兽杨志,在不知名的角落暗然死去,没有过任何成就,没有做过任何对国家和国民有益的事情,后人在翻阅惜字如金的史料时,并不会发现他有过多么倒霉的遭遇、有过多么鲜明的情绪与性格,只会发现他的人生缩减成两三句话后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土匪——什么都完了!随着这句心声的落磬,来自周围金佛雕像的火焰似的目光,腾的一下聚焦在他身上,仿佛一道道劈下来的闪电,动摇着他对生活的信仰根基。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事后才来不断懊悔,为什么总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辈子到底是在活些什么啊?瞧这辈子过的,还不如狗屎,但狗屎起码还能给花草催肥呢……杨志的头上,紊乱的思想和金刚审判的眼神正在飞速旋转着,宛如戏子手中变着花样的扇子:他拼搏一生,比任何人都珍惜当下,努力抓住每一个表现才能的机会,他已经将全身心都付诸生活了,但最后只不过得到了不大不小的官衔、枯燥无味且望不到出路的公事例行、沿着大西北荒漠的地平线飞掠行走的浑浑噩噩的时序更迭、将坠落的花石纲瞬间掩盖下去的黄河水花、闹市街头上被宝刀砍成对半的三枚铜板、凌晨时分吹入死牢间里的晚风,以及黄泥岗的松树根下被洒了一地的蒙汗药。他不甘也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可人们大多数都无法理解却又必须接受的一件事就是,不甘不愿的心态到达了一种极限甚至极端偏激之后,往往会自觉接受折辱,甘愿闷着忍受下来,直到憋出心病、熬死自己为止。这和恐惧的极致表现往往为暴怒是同一个道理。

    此时此刻,火焰,冰冷的火焰,正无情地在杨志血管中燃烧: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都没用。什么都不值得。没有任何人陪伴。没有任何朋友。没有得到救赎的方法。直到世界尽头,唯有孤独永恒。

    急切求死的绝望感,同时也很担心自己的死亡在世上溅不起任何水花的虚无感,以及一种堪称阴暗的想用自暴自弃、自残自贱的方式来报复社会、报复每一个曾经亏待过他的人的拧巴情绪,如同烧得通红的铁钳,正虐待着他的灵魂,在他几近崩溃的精神世界烙烤出呛人的灰烟。

    追上来了,真的被追上了……黄泥岗上放过他一马的敌人再次靠近,手持绳索,誓要将他扼死。他连站立都懒得了,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追求,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团浆糊。杨志失魂落魄地坐在大殿台阶上,感到一阵眩晕——或者说,他希望自己还能眩晕,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冷漠地得出最终结论:还不如一死了之。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那步伐倒似踏清波、飘细雪一般。杨志一听就知道是林黛玉来了。不多时,一个袅娜蹁跹、明丽绝伦的少女出现,果然行动处如弱柳扶风。

    敌人一见林黛玉的身影,大惊,迅速溜走了。杨志明显感到那股即将扼死自己的沉重力量已经消失,他又回到了脚踏实地的现实。这太神奇了——他想——一个女人的微笑就能压倒性地击倒求死的渴望。而那种求死的渴望,那些浑浊阴暗的心绪,就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灵感一样,一旦被打断就会登时消退,只余下茫然和空白。

    一瞬间,他度劫成功,获得了神明暂时的恩赐,可以预感到一部分未来。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会死的,杨志斩钉截铁地想。

    黛玉笑道:“嗳哟,这么巧?没事来大殿走走,不曾想和大王在这里遇到。”杨志忍不住想笑,却又想:明明是俺受了委屈,又没得到好处,凭什么笑?况且俺当着她的面走人,正该在气头上,若是这样就好了,显得俺的脾气好没分量,教她觉得俺是好哄的,日后就随便开玩笑了,全不把俺的心事放在眼里!于是努力压下嘴角,还装晦气:“那你可以走了,这里没有你的鲁头领。”

    黛玉拿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那一双笑意盈盈的弯月儿眼却实在挡不住。她绕着他走了半圈,故作好奇模样,观察完了才笑道:“何必这么孩子气呢?”杨志冷笑道:“你可得把话考虑清楚了,洒家比你大多少岁,又比你走过多少千难万难的路?俺若是个早成家了的,儿都和你一般大了!”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嗓门更大点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黛玉笑道:“既然这般大了,还要我来哄,岂不更羞?”杨志喝道:“谁要你哄来!”那黛玉转身就走。杨志又喝道:“谁要你走了!”黛玉回头道:“这里没有鲁头领,我照你说的,走便是了。”他气得牙痒,急得脑热:“行、行!你要呕死俺才满意!你别走了,也别管理由,总之得留下!”黛玉笑道:“唉!要是再来个情绪稳定、成熟大方的头领,平衡一下就好了,你和鲁头领都是没长大的。”杨志赶紧道:“别别别,不来不来,两个就够了。”黛玉道:“多来些,也多个交朋友的机会,偌大一个二龙山,只有鲁头领肯陪我。”

    杨志睃了她一眼,颇不自在地转过脸去:“哼,只有他可以找你,洒家就不可以。”黛玉道:“怎么不可以了?只要不因为我怼了你就心存报复,故意趁睡觉时来打扰,有何不可?”杨志沉吟片刻,又道:“你又不想见俺,俺去作甚?”黛玉笑道:“想,怎么不想?谁敢不想杨头领?”杨志终于笑了:“你当然敢了,你可是大哥的好meimei,还有啥不敢的?”却想到:坏了,真成被她哄好的了,好没出息。转念又想:算了,敌不过她说话好听,就这样吧。

    林黛玉笑道:“你们兄弟如此默契,如此有情义,我不敢轻易再点评了。那边说‘你的杨头领’,这边说‘你的鲁头领’,原来你们想的都是一致的。”杨志一听,面露不满,冷笑道:“默契么?俺倒是觉得俺和他两个谁也看不上谁。”她好奇地看着他,比嘴还大的眼睛不住眨动:“鲁头领那样大方,怎会轻视你?他待你也没区别过什么,你却如此偏见。”

    杨志沉默半晌,好一会儿后,才不情不愿地开口:“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时……”说到此处,猛然想起她就是计较这种话,赶紧改口道:“俺和大哥相遇时你中暑气晕倒了,所以你不知道。洒家和他斗了一场,却没分出胜负。俺是为了出气才和他斗的,却没得胜,略逊一筹。不仅没出气,反倒落个没脸。嗯……俺是有点介意这个。”黛玉笑道:“你和他较劲到现在,就为了这个呀?”

    杨志道:“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俺们武功上没分出胜负,就在其他上面较劲,只是你没发现罢了。”她赶紧牵过椅子坐下,摆出认真听教的模样,仰视着他:“什么有趣的,都快讲来。”杨志笑了:“洒家报上官职,说是东京制使的便是,他回的甚么?‘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

    话音刚落,黛玉也早笑出了声:“原来如此,东京对延安,制使对提辖,还比你多了个老种经略相公帐前,真是比下去了。不过,这只是无心之言,何必把鲁头领想得那般计较。”

    杨志冷哼道:“他不仅要拼武功,拼职衔,还要讽刺。洒家刚说是东京的制使,他偏偏劈头说杀牛二的事,瞬间拆了台,笑话俺只是个刺了金印的犯人。他说自己三拳打死镇关西,甚么镇关西?俺自小流落在关西,学得十八般武艺,一身绝学,也没自称过镇关西!事情传开后俺才知道,原来号作镇关西的只是个杀猪卖rou的屠户,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他和我是同样的气性,肯定也觉得那郑屠不过是狗一样的东西,哪配叫镇关西?可他却在俺面前承认这个名号,哼……也对,说打死了一个卖rou的,哪有说打死镇关西来得有脸面?还炫耀自己一身花绣。他拆俺的台,俺也回敬了他,说他在大相国寺管菜园的事。俺们可不是你看的那样平和。”黛玉道:“他肯定不计较这些的,你何苦陷在里面出不来呢?”

    杨志喝道:“俺们胜负未分,你怎么总要站队他!什么都是他大度,难道只俺一个小气!凭什么非得是俺不去计较!凭什么不能是别人刻薄针对在先!”

    黛玉笑道:“说你孩子气,你还不承认呢。这么愚钝,还说比我多走许多路?羞羞羞!”

    杨志气也不是,喜欢也不是:“你!”挤出这个字后,再也说不出别的。

    黛玉道:“我看,是你大度,你哪里都比他好些,怎么会这么好呢?你样样都好。大度人办大度事,当然该你先不计较。”

    杨志听了,根本压不住嘴角:“你以为编些客套话就能哄骗洒家,洒家不吃这套!俺自己懂得去找大哥请罪,不需要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