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

    第十八章

    仲春。

    浸润过丰沛雨水的土地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仅仅只是过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初到因缇丝时瞥见的低矮幼苗已经窜高至人类小腿的高度，油亮亮的新绿望不到边，一直延伸到郊野边界的石栅才停。

    摇晃的兽车棚内弥漫着风干rou制品独有的熏腥，驮车的草鹿慢悠悠地走着，啪嗒啪嗒的蹄音中混着车轱辘滚动的响声。

    我掀开挂在车棚口处呈三片状的防风布，望着逐渐远去的石铸城墙，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扭过头，担忧地望向正躺在铺了干草与麻布的木箱上的少年：“莱米，你感觉怎么样？”

    苔绿发色的短弓哼出一个轻轻的鼻音当做答应，他灵活地将那柄磨损严重的短刀转于手指之间，随心停下后，倾斜着刀锋去磨利短箭的箭头。

    我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挪动双腿小心翼翼地跪坐到了他的身侧，我弯下腰凑近了些，仔细观察他腹部缠着的绷带有没有渗血。

    象征着人形身份的徽纹制服早在昨天的追逃中变作烂布，我之前鬼迷心窍多买的男士便装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并非贴身剪裁的外衬莱米穿着有些宽松，袖口略显空荡，不得不用功能带束紧，黑色的高领内衬和装作有伤的纱布则是很好地遮挡住了他扣于脖颈的拘束环。

    他现在就跟当初撞入我怀中那般，看起来跟随处可见的人类小孩没有任何区别。

    “已经愈合了，没拆掉纱布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人类可没有这么快的自愈速度。”

    莱米在我靠近后便收起了短刀，他把磨好的短箭都投进靠在木箱边的箭袋上，双臂枕着后脑，微抬眼皮，像小憩完的动物一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弟弟不是吗？”

    他最后这一句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向来都面无表情的短弓罕见地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比嘲弄更柔和，但又不似微笑那般无害。是很符合他的一个笑。

    ……这孩子真是。

    我暗暗腹诽了一句嚣张的臭小鬼，若无其事地把脸转了回去：“是是，所以请表现得更像个人类小孩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才不会用你这种口吻说话呢。”

    一般这种话题，莱米从来都没有兴趣多讲上三两句，然而并不知道是不是重伤过后的后遗症，先前还沉默寡言的短弓饶有兴趣地对我乘胜追击道：“你这是在表达不满吗？我的小姐。”

    “因为我没有配合地演一个好弟弟，称呼你为jiejie大人……还是说，是因为我没有像那把刀一样，叫你老师呢？”

    “什……”我愣了一下，没能立马反驳他的话，脸倒是慢了半拍，微微地热了起来。

    这些人形一个两个……怎么都喜欢用平淡的语气说这种话？

    结罗这样，就连莱米也是这样！

    “没有不满。说起来你刚才说的是贵族用语吧，不需要。”我本着成年人的气势虎着脸道，伸手像之前对待结罗那样，曲起手指，做出要弹他额头的姿势。

    以莱米的性格，大概率会嫌弃地拂开我的手，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收回手，找到台阶结束这段略显微妙的说笑——然而事与愿违，这把快把不温顺都刻在脸上的短弓此时倒像是要上演被驯服的戏码那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打算回避。

    于是我伸过去的手硬生生地转了一圈，我绷着脸，努力表现得就像真正的长姐对待她的胞弟那般，轻轻地摸了摸那头毛绒绒的苔绿。

    “……称呼随你喜欢。”我错开视线，轻咳一两声后，又色厉内荏似的强调补充，“但别太过分了。”

    “我去看看结罗。”

    晃荡的兽车恰好缓缓停下，我触碰他发梢的手一触即收，我转过身尽量面色如常地提起裙子镇定起身，只可惜掀开防风布放下木梯的脚步略显仓皇，惹得他在我身后轻笑一声，这下估计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

    ——顺带一提，以上挑战我羞耻心底线的角色扮演并非我心血来潮的恶趣味，而是保险出城的不得已之策。

    我身上的积蓄加起来不足以支付直通冯恩格里的船票，而身处费路版图西北边境的因缇丝作为十五年前才刚刚正式收编的新兴城市，她距离其他城市太过遥远，陆路的交通并不发达。

    再加上因缇丝的周围多半是原野和密林，危险的食脉生物频繁出没，以至于由皇室牵头的官路迟迟未能完工，进度才堪堪过半。

    “这里。”

    出城三小时之前，天还没亮，在油灯的灯芯即将燃尽之前，莱米指着残破的兽皮地图上西南的一角，决定了要前往的目的地——以茶叶与矿产闻名的老派旧城，桑奇黎。

    “保险起见我们绕路，先南下，再往东。”莱米简明扼要地跟我说明，轻戳于兽皮上的手指沿着简陋勾画的道路缓缓下移，“明天去找一个有意去找商队高价卖狼皮和种子的农家，以酬金和愿意护卫一路作为搭便车的报酬。”

    现在正值农忙，又是岩盐狼的繁殖季，皮草的需求量巨大。频繁穿行城市的商队不会冒险走非官道以外的土路，而我手头的钱也租赁不起需要走这么长路途的兽车。

    “因缇丝这边拉兽车的多半是温顺的草鹿，走得慢了点，算上夜晚休息的时间大约需要花费十天才可能抵达桑奇黎边境的官道。”莱米垂下眼心算时顿了顿，随后接着道，“酬金给出约500银时的价格，这些人类应该不会拒绝，毕竟这对于一般人而言可是接近一个月的收入。”

    我听得认真，抿着唇思考，莱米抬眼看我，手指在官道与密林的交汇处用力点了点：“这样，碰到商队的时候就能顺便商量周转。如何？”

    老实说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多余，混于市井的老手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我根本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稳妥快速的出城方法：“就这么办。”

    而这个计划还有个前提——正当我准备去收拾行李时，莱米叫住了我。

    “装作略懂剑术的一般人类出城吧，这是我的忠告。”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牵起的笑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弄，“不是所有人都对携带人形的器育师友善相待，尤其是在路上。”

    思绪回笼，现实中掠过的也不过一两秒。

    我跳下木梯，靴底刚接触到蓬松的泥地，另外一个挺稳的木车厢里也紧跟着钻出来三个才到我大腿高的小萝卜头。

    他们欢呼着我的名字扑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青小姐，青小姐！该兑现要跟我们讲睡前故事的承诺了吧！”

    前进的兽车只在晚上驻扎，现在才刚刚到傍晚罢了。我扭头看了看远处山间沉着的橘色月亮，心下好笑。

    “晚饭时间后再说，乖孩子才能听故事，好吗？”

    我弯下腰左右手各捞住一个，任由剩下一个小萝卜头环住我的腰，无奈地安抚道。

    小萝卜头们果然噘着嘴，不太情愿地拖长音哦了一声，我内心滴汗，苦哈哈地挨个摸了摸小兔崽子们的脑袋，不放心地叮嘱道：“乖乖在这里等jiejie和结罗哥哥回来。对了，莱米哥哥在休息，你们不要去打扰他哦。”

    木箱里储备的干粮并不多，虽然我这边约等于一张嘴，但在农户面前结罗和莱米都要装作吃饭的样子……因此，晚间的狩猎是展现诚意的最好方式。

    得到了此起彼伏的承诺，我连哄带骗地把这群精力旺盛的黏人精赶去了他们父母身边，顺带跟罗特夫妇打了声招呼：“莱米留在这里，你们就放心好了……伤？啊，请不用担心，这孩子的伤不碍事，有什么事他会保护你们的。”